*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对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如何完成从学生到职场人的身份转变,以及在一个复杂变化的职场环境里,随机应变并未雨绸缪,将会是职业生涯面临的第一课。职业探索也是一个自我探索的过程,勇敢尝试,不怕试错,才能更加接近心目中的理想职场。
记者|李秀莉理想职场在哪里?
杨怡今年28岁,2019年从某TOP2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一家地产央企,2022年她辞职了。虽然毕业后短短两年的时间已经在两个行业里沉浮,杨怡对自己究竟适合做什么依然处于一种“职场新人”的迷思里。但如果放在两年多前,关于理想职场的答案清晰且明确,那就是互联网公司。在社交媒体上,它有一个更具讨论度的称呼:“大厂”。进大厂的想法来自身边人的对比。“读书时,我认识一位同行业的前辈,工作了8年,做到了主创设计师岗位,月薪两万块,当时在我们这个专业里已经算非常高了。”当时,杨怡刚刚认识自己的男朋友,1993年生人,本科毕业后进入大厂当程序员,工作了两年,收入和这位同行前辈比,“差距非常大”。杨怡暗下决心,“互联网行业是一个高薪行业,我一定要去”。杨怡所读的专业叫风景园林专业,是她高考结束从一本志愿填报的小册子里选出来的,“对它的认识也就仅限于这几个字”。没想到,读完本科、硕士,等再出来,风景园林已经变成了“天坑”专业,“现在,小红书上那些选了景观设计专业的人,要么在哭,要么在准备转行”。风景园林专业的就业范围很窄,一个是设计院,一个是地产公司。杨怡两个都不想去,权衡之下,互联网大厂成为“性价比”最高的工作。插图|大厂青年
研二时,杨怡找了份在滴滴的实习,相比于身边的同学,这个时间点已经算晚了。“我的导师是一位非常理想主义的人,他会觉得你都来了,全国最高等的学府,不应该去社会上给别人打杂,所以当时他不让我们出去实习。”20多天后,连职场的边儿都没摸到,杨怡被导师叫了回去。这份偷偷找的实习无疾而终。第二份实习是在搜狐视频,做产品运营,去了以后发现工作内容就是从抖音或西瓜视频上搬运一些视频到搜狐平台,并给用户分发红包,吸引用户使用。干了一个多月后,感到没有任何价值,杨怡离开了。此时已经是2018年7月,应届生秋季招聘拉开了帷幕。杨怡一开始只投互联网岗位,很快发现这两份实习并没有让自己学到足够的理论知识或技能,没有收到一份offer,去大厂的梦想无疾而终。最终,杨怡接受了一家可以给北京户口的地产央企。
《半泽直树》剧照在杨怡从“性价比”角度寻找自己的职业发展方向时,刘聪慧的求职决策用的则是排除法。她是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研究生,2020年7月毕业。她告诉本刊记者,自己当时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虽然学的是新闻,但我并不喜欢做记者,除此以外,在线教育类工作在当时是最热门的,工资也特别高,但这么多年接受的教育让我感觉很痛苦,所以我本能地排斥它”。当时刘聪慧还考虑过娱乐类工作,当娱乐公司经纪人是她曾经的梦想,无奈毕业前夕,疫情突袭,影视行业进入寒冬,机会变得难寻。“后来,我想到自己曾经听过的一句话:‘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干什么,就想想你以前的人生,大部分时间花在什么上面。’”刘聪慧说,“我一想,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琢磨化妆、穿搭、变美上了。”所以,在看到校友群里发某美妆类软件的实习招聘时,她报了名。杨怡和刘聪慧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这个时代年轻人的职业状态。辰星是北京某“985”高校的一名学业规划指导老师,她告诉本刊记者,在自己接触过的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大学入学后才发现并不喜欢所读专业,他们既没有想过真正要的是什么,也没有人问过他们要什么。于是,在迷茫和困惑中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而在大环境和外部信息的影响下,进大厂、进体制、考编考公成为最保险的选择。根据智联招聘发布的《2021大学生就业分析报告》,这届大学生“求稳心态加剧”,偏好的就业企业类型里,国企仍是毕业生首选,占比42.5%;选择“国家机关”的占比则较2021年的5.6%提升至11.4%,翻了一倍。除此以外,IT/通信/电子/互联网以超过四分之一的选择占比成为毕业生最期待从事的行业。从学生到职场人
在一种近乎懵懂的状态下进入职场后,如何更好且快速地适应成为年轻人必须面临的课题。城叔是“豆瓣职场吐槽大会”的组长,今年44岁,小半辈子的时间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类的工作。2005年,刚入职场不久的他,抱着试用新的互联网产品和功能的心态,创建了这个小组。疫情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小组成员从原先的1万人发展到了近30万人。
《凪的新生活》剧照在小组里,城叔一路见证了职场人的20年变迁。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现在的年轻一代吐槽更多了。城叔说,这一方面是大家的权利意识在增强,更关注自我利益不受损害,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现在的职场环境相比于过去,也确实变得复杂多变,吐槽成为一种发泄与对抗的方式。“比如小组里有些人遭遇了职场不公,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但没有被领导看见或理解,心里有怨气,找一个情绪出口,于是嚷嚷着‘躺平’。当然也有人是因为现在的工作看不到晋升和发展空间,‘躺平’成为一种被迫的选择。”事实上,这个小组的定位虽然是“职场吐槽”,但不少人申请加入,是为了来取经。还未进入职场者,在职业抉择、简历书写、面试技巧等方面有困惑,于是听听同龄人的看法;而对于一个已经进了职场的年轻人,面对的可能更多是职场适应问题。“比如这个项目的流程是什么、怎么去跟同事相处、怎么去推进和协调人际关系,甚至说在群里,该怎么去回复领导的话、怎么给同事发送一封工作邮件,都是令他们感到迷茫和困惑的东西。于是发帖子问问大家该怎么做。”城叔说。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为了避免刚入职场时手足无措的状态,城叔总是建议年轻人多实习、多体验。刘聪慧在这方面就做得不错,她一路实习转正,并在正式工作后9个月里就升为业务线负责人,涨薪50%,都与那段近一年的实习经历密不可分。刘聪慧的第一份实习是在研二下学期,工作内容是做短视频运营,每周给平台主播策划视频内容,拍什么不受限制,全凭实习生自己去策划。一开始刘聪慧就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因为我自己喜欢韩国女团舞,就让主播跳这类舞蹈”。结果没人看。做短视频最重要的两个指标是播放量和增粉数,但刘聪慧是实习生,拿的是死工资,不需要对数据负责,领导也不对工作内容做要求。但刘聪慧说自己当时想做点以后可以写到简历上的成绩。刘聪慧自称是一个善于总结的人,数据不好,就去爆款视频里总结共性,寻找提高数据的诀窍。很快发现自己负责的主播,粉丝都是30岁到40岁的中年男性,相比于活泼可爱和潮流酷炫,更喜欢性感怀旧,比如带有老歌、上世纪的歌厅、东北舞厅等元素,“所以我就要往八九十年代的感觉上靠”。当时,《野狼DISCO》在抖音爆火的一周之前,刘聪慧就听到了这首歌,它“又洗脑又土”的风格一下子切中了她的总结,她策划了一个以《野狼DISCO》为背景音乐的视频,虽然没有像抖音一样掀起全网热潮,但站内反响还不错。
《重庆森林》剧照这种总结和学习能力也帮助到了她的下一份实习。半年后,当刘聪慧去第二家同类公司实习时,面试官问她的问题就是,上一份实习中,有没有发现那个软件上的用户喜欢什么样的主播。“其实就是让我对以往工作进行复盘和总结。刚好是我提前做过功课的。”一年的实习结束,等到毕业前夕,刘聪慧已经逐渐摸清了自己和岗位之间的匹配度,开始承担起一些正式员工的工作内容,顺利完成了学生和职场人的身份衔接。2020年7月毕业后,刘聪慧拿到实习公司的offer,也成为自己所在的部门招收的第一个应届生。正式步入职场后,因为工作需要,刘聪慧大概面试过100多位实习生,她总会问对方,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是什么。“所谓有规划,就是对毕业以后会干什么有个比较清晰的答案。要么考研,要么考公,要么去某个行业的某某公司。有了规划,才有针对性地去准备和实践。”刘聪慧说,凡是能比较清晰地回答出这个问题的,大都做得不错,毕业后也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反之,“有的实习生说得很模糊,或者说没有实习经验,想先看看;或者说学校要求实习。这些人可能在毕业之后,继续随大流,考研也没考上,找工作也没找到”。迷茫中前进
尽管互联网公司的氛围和工作内容都是刘聪慧喜欢的,但在两年的职业变动中,刘聪慧也逐渐见识到了这份工作的另一面。“除了中高层可能有一两个人30岁以上,大部分的汇报对象和平级同事都是同龄的,甚至还有比自己小的。但这也就意味着这是个不稳定的地方。可能等到我30岁就没人要我了,这个行业对‘老人’不是很友好。”刘聪慧第一次见证互联网公司的裁员是在第一次实习期间。当时,刘聪慧已经在该公司做了半年,尽管已经干得得心应手,她还是离开了,“当时国家要对这一类App进行整治,我负责的业务线停了一个月,但这件事对整个App没有任何影响,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做的这个东西真的没什么用,待在这个部门没有前途”。事实证明了她的判断,在她离开三四个月之后,该业务线整体被停掉。第二次裁员是在正式入职9个月之后,当时整个公司的业绩不好,中高层领导被公司全部换掉。幸运的是,新来的部门领导恰好是刘聪慧在上一家公司实习时的部门领导。在那家公司时,因为工作表现不错,领导记得她。刘聪慧留下了,并被提上了业务负责人的位置,获得涨薪,但与此同时,她的直属领导被裁员了。“这个职业对能力的要求很高,但又不是无可替代的,我在职场上往前走,更年轻的人在涌入,现在已经开始招‘00后’了。他们比我更拼,劳动力成本也比我低,晋升通道又很窄。那未来我在职场上一定是没有竞争力的。”
《我在一家黑公司上班,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剧照今年3月,刘聪慧试着向其他互联网公司投递了简历。虽然最终拿到数十家公司的offer。但面试一圈下来,她发现,面试自己的领导都很年轻,“30岁已经不算太小了”。而且90%以上都是男性。“我现在还处于基层岗,基层岗的女性更多一点,但是再往上走,这个岗位的年龄天花板很低,女性的机会就更少了。”高校学业规划指导老师的身份之外,辰星的另一个身份是职业规划师。她在微信公众号和豆瓣上创建了一个叫“辰星moonlight”的账号,主要为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提供职场咨询和规划。辰星告诉本刊记者,在自己接触过的七八百个案例中,工作1~3年的“90后”占主体。“很多人刚开始进入职场可能也是受周围人的影响,通过1~3年的实践发现这份工作不是自己想要的或者没有长期前景。于是来进行职业探索方面的咨询。”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辰星将这些来咨询的人分成几种类型:“第一类是自我认知不清,比如对自己的兴趣、长处和价值追求没有清晰的认知;第二类是职业认知不足,很多学生实习经验不足,只能通过想象或者从他人口中了解职业;第三类是元认知出现问题,比如有些人认为本科学历一定没有好工作,还有些人认为考研是唯一的出路,考不上人生就毁了。这种就需要从认知层面帮助其调整。”这种分类来自于CIP认知信息加工理论。但在具体的职业规划中,问题要复杂得多,辰星说,职业探索也是一个自我探索的过程,只有对自我的认识不断深入,年轻人才能更清楚自己究竟适合什么工作。
《我,到点下班》剧照在帮助咨询对象寻找职业定位的同时,辰星总是鼓励年轻人勇敢尝试,不要怕走错路。“现在很多年轻人的问题,除了焦虑,更多还是比较急于求成,觉得就走这一步,必须得成功。但时间是不会被浪费的,每一次试错都是在更了解自己,就算到了30多岁也都可以重新去探索自己人生的职业道路。”
2021年4月30日,四川省彭山区公义镇红旗村,33岁的刘沈厅放弃公派留学机会,回到家乡做起了职业农民,与父亲一起创业(图 | JessieLin)辰星自己就是在不断调整中才找到真正喜欢的职业方向的。从北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辰星找了一份有北京户口的工作——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看起来专业对口。但她很快发现,中学语文老师除了教学,还要花大部分的时间精力用于琐碎的管理工作。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更渴望和一些成熟的人去交流,而不是面对一群孩子。之后,辰星去了北大的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做讲师,教外国学生学习汉语言文学。她再次发现,只是通过教授语言,依然无法满足自己与人进行思想交流的渴望。所以当辰星看到某高校招聘学业规划咨询师时,她又一次转行。到目前为止,辰星在这个岗位上做了5年。重新面临职场定位的问题,刘聪慧开始思考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刚开始求职时,我的目标感很弱,后来我才发现人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有的人就想要高薪,哪个公司给的薪资高就去哪个公司,有的人就喜欢去大厂,哪个公司好就去哪个公司,甚至愿意降薪去。我也是逐渐确定了我想要什么,对我来说,工资的高低并不是最重要的,相比之下,工作之外我可以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保持学习,这对我来说才是刚需。”刘聪慧已经在另谋出路,她重新梳理自己的过去,想到自己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写论文,刘聪慧打算考博,以后去一所高校。杨怡在地产公司沉浮两年多后,也离开了。今年年初,她接到大厂投来的橄榄枝,但体验过后,难以适应的工作内容和激进的企业文化,杨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里。绕了一圈,杨怡也明白了,相比于钱,“一个人到底喜欢什么、能做什么、擅长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东西。”她还在继续寻找那个答案。(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15期。实习记者赵越对本文亦有贡献,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杨怡、刘聪慧为化名)